第一章 林重

林重是被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拽醒的。

意识还陷在黏稠的黑暗里,耳边却炸开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,紧接着是母亲带着哭腔的惊呼,声音裹着风,碎得不成样子:“小重!抓紧妈妈的手!”

他想回应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,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。眼前是模糊的光影,父亲驾驶座上的侧脸绷得很紧,方向盘被攥得发白,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:“坐稳了!”

下一秒,剧烈的撞击感从四面八方涌来。车身像被狂风摆弄的落叶,狠狠翻滚起来,玻璃破碎的脆响、金属扭曲的闷响交织在一起,刺得耳膜生疼。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,又重重砸落,额头撞上坚硬的物件,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,糊住了视线。

就在那片混沌的疼痛里,某种异样的感觉悄然滋生。皮肤下像是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,不是恶心的痒,而是一种带着韧性的紧绷感,四肢百骸里涌动着一股陌生的力量,微弱却执拗,像破土而出的新芽。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,那股力量仿佛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屏障,卸去了一部分撞击的力道。

“轰——”

火光猛地窜起,橘红色的焰舌舔舐着破碎的车窗,映在他被血和泪水模糊的眼底,灼热得像是要烧进灵魂里。

“唔!”

林重猛地睁开眼睛,胸口剧烈起伏,额头上覆盖着一层冷汗,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浸湿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窗外的天光透过老旧的木格窗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木头的陈旧气息,这才让他逐渐从窒息般的梦境里挣脱出来。

他躺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,头顶是泛黄的蚊帐,边角已经有些磨损,那是爷爷生前缝补过好几次的。这是爷爷留下的老房子,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家。一间位于老城区深处的平房,墙皮已经开始脱落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,墙角偶尔能看到蛛网,家具都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,木质的衣柜门合页有些松动,轻轻一碰就会发出“嘎吱”的声响。

缓了好一会儿,林重才抬手抹掉额头上的冷汗,指尖触到眉骨处,那里没有伤口,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。但梦里那种温热的液体流过脸颊的触感,却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刚才。

那场车祸,发生在他七岁那年。原本是一家三口去邻市的外婆家,却在半路遭遇了失控的大货车。父母当场就没了气息,只有他,在所有人都以为活不下来的时候,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,除了一些皮外伤,连骨折都没有。当时医生也觉得不可思议,只当是他运气好,被座椅和安全气囊形成的夹角护住了。

只有林重自己知道,那场“运气”的背后,是身体里突然涌现的陌生力量。

车祸后,他被爷爷接回了这座老房子。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,靠着年轻时攒下的一点积蓄和退休金过日子,对他向来温和。关于那场车祸,毫无疑问,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,老人敏锐的发现他的孙子在那之后,似乎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,但像是为了不再提起往日的伤疤,他从没有问过林重。林重也默契地不说,只是把那份身体里的秘密藏了起来。

平静的日子过了十年,直到他高中二年级,爷爷突发脑溢血,没来得及留下太多遗言就走了。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,林重看着空荡荡的老房子,突然就没了继续读书的心思。高考结束后,他拿着并不理想的成绩单,撕掉了那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开始了独自谋生的日子。

外卖员、保安、工地小工、餐馆服务员……他做过很多零工,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。不是不能坚持,而是潜意识里总想着逃离人多眼杂的地方。尤其是在餐馆和工地那种人来人往、嘈杂喧闹的环境里,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,仿佛有无数道视线落在身上,让他坐立难安。

洗漱间里的镜子已经有些开裂,边缘也氧化发黑。林重拧开老旧的水龙头,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出,他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,冰凉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。镜子里的青年,中等偏瘦的身材,黑发有些凌乱,额前的碎发垂下来,遮住了一部分眉眼。平时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温和,但此刻,刚从噩梦中醒来,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恍惚,以及不易察觉的疏离。

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小时候。

车祸后的几年里,他偶尔会在无人的时候,偷偷试探身体里的那股力量。一开始只是觉得自己跑得比别的小朋友快,力气也比同龄人大一些。有一次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,他看着树上的知了,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,下一秒,指尖就隐隐传来一阵刺痛,指甲竟然变得尖锐起来,像是螳螂的前臂。

他当时吓坏了,赶紧缩回手,过了好一会儿,指甲才恢复原状。那之后,他又发现自己能轻易地爬上院墙上的藤蔓,甚至能在墙壁上短暂地攀附,就像壁虎一样。还有一次,他在巷子里遇到一条恶犬,那狗扑过来的时候,他下意识地催动身体里的力量,皮肤表面似乎覆盖了一层薄薄的、坚硬的甲壳,恶犬的牙齿咬在上面,竟然没能咬破,只是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痕迹。

这些异常的能力,让他既好奇又恐惧。他知道,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。小时候,他见过邻居家的小孩因为身体有残疾而被嘲笑,也见过村里的“疯子”被人指指点点。他害怕自己这些“怪癖”被人发现,害怕被当成怪物,被孤立、被排挤。

所以,他拼命压抑着身体里的力量,尽量表现得和普通人一样。走路不快不慢,搬东西的时候刻意控制着力气,遇到危险也第一时间选择躲开,而不是动用那股陌生的力量。

可更让他不安的,是使用能力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窥视感。

第一次感受到的时候,他才十岁。那天爷爷去买菜,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偷偷尝试攀附墙壁,刚爬到一半,突然就觉得后颈一凉,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,那视线冰冷、锐利,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。他猛地回头,院子里空荡荡的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“沙沙”声,连一只鸟雀都没有。

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,却真实地烙印在他的心里,让他浑身发冷,再也不敢继续尝试,赶紧从墙上滑了下来,躲进了屋子里,好半天心脏还在砰砰直跳。

从那以后,他对使用能力就更加谨慎了。偶尔忍不住想要试探,也会特意找没人的地方——比如郊区的废弃工厂,或者深夜的公园深处。他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:人越少的地方,那种窥视感就越弱,甚至几乎感觉不到;而在人多的地方,哪怕只是稍微催动一点点力量,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会变得异常强烈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穿透了人群,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。

他不知道那视线来自哪里,是某个人,还是某种未知的东西?他试着在深夜的巷子里使用能力,周围空无一人,窥视感很淡,淡到几乎可以忽略;可一旦走到路灯下,看到远处有行人经过,那种压迫感就会瞬间袭来。

这种未知的窥视,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。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是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,还是这种能力本身就会吸引某种“东西”?他不敢深想,也不愿意去探究。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,他现在最大的愿望,就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,守着爷爷留下的老房子,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,平平静静地活下去。

洗漱完,林重走到厨房。厨房很小,只有几平米,墙壁上贴着的白色瓷砖已经有些发黄,灶台是老式的液化气灶,旁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铁锅。他打开米缸,里面还剩小半缸大米,是他前几天刚买的。他抓了一把米放进淘米盆,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了几遍,然后倒进锅里,加了适量的水,盖上锅盖,打开了燃气灶。

蓝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,发出轻微的“呼呼”声。趁着煮粥的功夫,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,又摸出一小把咸菜。冰箱也是爷爷留下来的老款,容量不大,制冷效果却还不错,里面除了鸡蛋、咸菜,还有几包速食面和一些青菜,都是他平时囤的。

他把咸菜切成碎末,放在一个小碟子里。然后在锅里倒了一点油,等油热了,打入鸡蛋,“滋滋”的声响立刻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,金黄的蛋液慢慢凝固,散发出诱人的香气。他煎蛋的手艺不算好,边缘有些焦糊,但胜在熟透了,撒上一点点盐,就足够下饭。

粥煮得差不多了,粘稠的米香混合着煎蛋和咸菜的味道,填满了整个厨房,也驱散了老房子里的冷清。林重盛了一碗粥,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。八仙桌是红木的,桌面已经被磨得发亮,上面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划痕,那是他小时候调皮用小刀划的,爷爷当时没骂他,只是笑着用砂纸轻轻打磨了一下。

他坐在老藤椅上,慢慢喝着粥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桌面上,暖洋洋的。院子里传来几声鸟鸣,偶尔能听到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,还有邻居家开门关门的动静。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,就像这座老城区的每一天一样,缓慢而安稳。

林重喝着粥,眼神落在桌角的一张老照片上。照片已经有些泛黄,上面是爷爷抱着小时候的他,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,爷爷笑得满脸皱纹,他则睁着懵懂的眼睛,嘴角还沾着一点点饼干屑。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全家福之外的照片,也是他最珍视的一张。

吃完早饭,林重收拾好碗筷,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,又把厨房打扫了一遍。看看墙上的老挂钟,已经七点半了,他得赶紧出门,八点半要到便利店打卡上班。

他回到卧室,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浅蓝色T恤和一条深色的长裤,都是便宜的地摊货,但洗得很干净。换上衣服,他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和钥匙,手机是几年前的旧款,屏幕已经有了一道裂痕,却依然能用。

走出卧室,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老房子。墙皮脱落的墙角,爷爷留下的旧衣柜,堂屋八仙桌上的老照片,还有院子里那棵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……这里的每一个角落,都承载着他的回忆,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归宿。

锁上门,金属的锁扣发出“咔哒”的声响。巷子很窄,两旁是同样老旧的平房,墙面斑驳,有些人家的门口种着花草,或者堆着一些杂物。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巷子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巷口停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,车身是深灰色的,车架上已经有些掉漆,车把上缠着一圈透明胶带,那是他之前摔了一跤,车把有些松动,临时固定的。这车子也是爷爷留下的,除了铃铛不响,其他地方都响,但骑起来还算稳当。

林重跨上自行车,双脚蹬地,车子慢慢动了起来,发出“吱呀吱呀”的声响,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。他沿着老城区的街道慢慢骑行,路边的早点摊已经开始忙碌,热气腾腾的包子、油条散发着香气,摊主们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。

偶尔有邻居和他打招呼:“小重,上班去啊?”

林重点点头,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,声音带着几分慵懒:“嗯,张阿姨早。”

他不擅长和人深交,这些年独自生活,早就习惯了这种淡淡的相处模式。一路上,他骑着车,目光随意地扫过路边的店铺和行人,眼神依旧是那副随和懒散的样子,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、为了生活奔波的年轻人。

没人知道,这个看似温和的青年,身体里藏着怎样的秘密;没人知道,他总是下意识地避开人群,是因为害怕被发现异常,还是因为那种莫名的窥视感;更没人知道,他眉骨下那双温和的眼睛里,偶尔会闪过一丝疏离的冷漠,那是经历过失去和秘密之后,本能的自我保护。

自行车穿过老城区的街巷,慢慢驶向主干道。阳光越来越亮,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林重蹬着车子,感受着风从耳边吹过,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:今天也要好好上班,好好过日子。

至于身体里的那些异常,那些莫名的窥视感,他只想把它们深深藏起来,就像藏起心底的那些伤痛一样。他不想要什么特殊的人生,只希望能守着爷爷留下的老房子,平平安安地活下去,就够了。

前方的路口,便利店的招牌已经隐约可见。林重调整了一下车把,加快了蹬车的速度,老旧的自行车发出的“吱呀”声,在清晨的街道上,显得格外清晰。